《企业家精神》连载之六
连载之六:
生病之前,我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影响世界百大人物”之一,我意气风发地赴美受奖,自认实至名归、当之无愧。然而,吊诡的是,领奖回来没几个月,我就发现自己生病了。病中赤裸裸地暴露在病痛的风暴中,再大的影响力、再高的知名度都帮不上忙;在诊疗间、在病床上,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随时可能在呼吸之间顿失所有的病人。朋友看我很痛苦,特地带我去拜见星云大师,并在佛光山小住几日。有一天,早课刚过,天还没全亮,我被安排跟大师一起用早斋。饭后,大师突然问我:“开复,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最大化影响力’,‘世界因我不同’!”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人生信仰:一个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世界,就看自己有多大的影响力;影响力越大,做出来的事情就越能够发挥效应……这个信念像肿瘤一样长在我身上,顽强、固执,而且快速扩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正确性。
大师笑而不语,沉吟片刻后说:“这样太危险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太惊讶了!
“人是很渺小的,多一个我、少一个我,世界都不会有增减。你要‘世界因我不同’,这就太狂妄了!”大师说得很轻、很慢,但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什么是‘最大化影响力’呢?一个人如果老想着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你想想,那其实是在追求名利啊!问问自己的心吧!千万不要自己骗自己……”
听到这里,简直像五雷轰顶,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这么温和而又严厉地指出我的盲点。我愣在那里,久久没有答话。大师重重点醒了我:追求最大化影响力,最后就会用影响力当借口,去追求名利。不承认的人,只是在骗自己。
李开复因为星云大师的一番话而幡然醒悟,我们自己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虚荣心作怪而不愿意承认?像李开复这样自认为为世界创造价值、内心深处自己也不知道是虚荣心在作怪的人,应该比比皆是。当然,虚荣心在一定范围内还是有利于激发人的斗志的,但是人容易被虚荣心左右,极端状态就是为了虚荣心不择手段。
中国文化传统里有两大糟粕: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说白了,就是回乡显摆。显摆是虚荣心中最大的一种。我们总想让别人关注,让别人欢呼,让别人点赞。更高的就是让人山呼万岁,满朝文武跪拜。所以,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为了这种荣耀,不惜兄弟残杀、父子相轧,人性的丑陋一览无余。
改革开放以来,许多人都想一夜成名天下知。当年的标王,在央视出尽了风头,接受著名主持人的专访,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现在却早已灰飞烟灭。想出人头地、想显摆,最终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丑剧。
真正的领导者知道,世界上唯一确定的东西就是不确定性,成功就是失败,有就是无。所以他们能够参悟人生和世界的真谛:今天的成功注定了明天的失败。西门子当时以老大心态自居,从上到下都产生了骄傲、自满的情绪,以至于在市场上节节败退。任正非经常说,人容易被鲜花和掌声冲昏头脑,忘乎所以。你觉得自己了不起,最后连员工也会觉得自己了不起,对客户、对周围世界的态度就会发生改变,这样就非常危险了。
真正的王者,是大象无形、大隐隐于市,而不是抛头露面、招摇过市。那些当年以老大自居的企业,高峰之后都跌入低谷,最后销声匿迹。
《基业长青》的作者对美国持续几十年增长的企业的统计发现,这些企业的首席执行官(CEO)都有一个特点:不爱抛头露面,在公开媒体上很少发声。
美国顶尖基金经理彼得·林奇买每一只股票前都要调研。那些办公室装修很简朴的公司都是他关注的重点,事后看许多都是翻几十倍、上百倍的大牛股。而那些搞得非常奢华的公司,买进后大多业绩不佳。因为追求办公室奢华的时候,就忘了艰苦奋斗,忘了为客户创造价值。
几十年来,任正非拒绝媒体的采访,拒绝抛头露面。以至于外界认为华为有神秘背景,逼得他接受了有限的几次采访,后来还是不习惯又退了回去。
英国诗人兰德曾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不愿意抛头露面,也是内心无比强大的表现。正合老子所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人的虚荣心从很重到最后消失可能经历这样几个阶段:显摆(打肿脸充胖子)—人前显贵,人后受罪—大象无形。
地低成海,人低成王。低调不是压抑自身的欲望,而是自然而然。更重要的是,这种超然的人生态度使整个组织都会战战兢兢,永不骄傲自满。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委曲反能求全,弯曲反能伸直,低洼反能充盈,破旧反能成新,少取反能多得,贪多反而迷惑。
任正非一个非常出名的管理方法就是灰度管理。这并不是一下子就能说清楚的,而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用一句话解释,就是不要非白即黑。灰度理论也意味着不要钻牛角尖。他提出了灰度、妥协、宽容的方法,这里的妥协和宽容不是无原则的妥协和宽容,而是有大智慧的结果。
说明任正非的灰度理论之前,我首先要说一下邓小平,他是灰度理论的大师!
所谓灰度,就是不要走极端,不要非此即彼。但灰度绝不是和稀泥,不是各打五十大板,不是简单的平均主义,不是调和,也不是折中。灰度是在看上去两个极端的似是而非的观点之间,深刻洞察问题背后的真相,在对内外部各种因素综合考虑的基础上做出的相机选择。
例如,当年左派天天攻击改革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坚持改革的人当中也有人对社会主义制度本身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要求一步过渡到自由民主制度,彻底走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道路,而且两派尖锐对立。
作为改革派的邓小平,对此问题有着深刻、敏锐的洞察,所以他说,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这明确了改革的大方向绝不能偏离,同时也绝不容忍俄罗斯那样的休克疗法。所以,他一直强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百年不动摇。这个就是灰度。关于灰度,他有许多令人叫绝的看法:
资本主义也有计划,社会主义也有市场。
不要为姓社姓资的问题做无聊的争论。
一切以三个有利于为检验的标准。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这是他对那些极左和极右尖锐对立的矛盾深刻透视基础上的天才选择,这就是灰度!
他既不是左又不是右,他既是左又是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在国际关系问题上,同样体现出他高超的灰度技巧。(待续)
- 上一条《企业家精神》连载之七
- 下一条《企业家精神》连载之五